■翁德汉
铁皮在空中
小区比较老,房子存世有些年头了。当年一阵风吹来,阳台和窗户都装上了铁栅栏。单单一个铁栅栏,显得很突兀,和尚似的,看上去不美观。光头的,头发稀疏的,喜欢戴帽子。人们也给铁栅栏戴上帽子,那叫铁皮。若把一套房子比作母亲,阳台就是大哥,窗户是一群小弟了,大家依偎在一起乐哈乐哈,挺幸福的。
我住六楼,在老小区里属于顶楼,阳台上的铁栅栏往外延伸了几十厘米,打胜仗的模样,占据天空的一部分。一些不方便放在家里的,需要晒的,堆积在铁栅栏上,比如鞋子、拖把和塑料桶。很多事情亦如此,做着做着背离了初衷,原本防特殊之人的铁栅栏,住进了各种东西。
铁皮被牢牢地焊在铁栅栏上,遮风挡雨,毫无怨言,不但要遮大自然的雨,还要遮人工之雨。
晨起醒来,房外传来“叮叮咚咚”的声音。那是雨点敲打铁皮的声音,我们不用拉开窗帘看也知道下雨了。雨点落在任何物件上所发出来的声音,都是大自然创造的,我们人类的基因都和它同频。无数的雨点击打铁皮,所发出的声音组成一曲长长的交响乐,能让我们边听边入眠。
夏日某天,我下班回家走楼梯时被住四楼的老人拦住,说我们家空调水滴在铁皮上发出的声音让他们无法睡觉,希望能找到一个解决办法。
我回家后钻出窗一看,空调水塑料细管正对着四楼延伸出来的铁皮边缘。本来空调水不会滴他们家窗户帽子上的,问题是帽子太大,正好在细管的下方。相对铁皮中心位置来说,空调水滴在边缘发出的声音更响更尖锐。这属于人工的声音,对于睡眠能力弱、精神状态差的人来说,简直就是折磨。
空调机在外墙上,管子亦如此,我一个文弱书生爬不出去。我只能趴在窗户上,拿一根编丝绳,先把细管绑牢,再往排污管这边绑一点,移开铁皮区域,暂时解决了问题。
后来,四楼老人不来找,我也抛开这件事情了。夏天是热闹的季节,一个台风过后的日子,我接到老人儿子的电话,说滴水声又开始了,他在外地经商无法回家,希望我体谅体谅老人的难处,再处理一下。我听到他的话就明白了,台风猛烈吹走编丝绳了。我去网络上搜索一下,买个粘性强的胶带,把细管往边上墙壁牢牢地一粘,避开了铁皮。
铁皮姓铁,之所以用它做帽子,和它的姓氏有关。风吹日晒雨淋,铁皮也吃不消,只要开个口子,在时间叠加下慢慢撕裂。我家最小的房间窗户的那个帽子容易招风喜欢,不懂得谦虚,风一来就舞个不停,台风天则舞得更疯狂了。
不只是我家,邻居家的铁皮也不甘寂寞,舞动的声音此起彼伏,为暴风雨喝倒彩,越是撕裂得深的,声音越响。每次台风来,舞蹈比赛前几名总是那几块铁皮。
我家那块铁皮舞着舞着,裂痕越来越深。一次天气预报说超级台风即将到来,家人担心铁皮会被风吹走,造成不良后果,若砸到路过的行人不堪设想。我拿了张梯凳站上去,欲将铁皮撕下来。全副武装,手上戴手套,一只手撕铁皮,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焊在墙壁上的铁管。用尽了吃奶的力气,铁皮也没有撕开一点点。
或许,在我的潜意识里,它相当于一张稍微嚣张的纸,逃脱不了我的手。有思想准备的话,觉得它是一种常见的塑料,多扯几下,总会成功。
我忘记了它姓铁,实践证明,自然规则下的力量,不是我这个小人物可比的。悻悻收回工具,就此作罢。
住在这个小区那段时间,三四点晨起写稿直至东方白,晚挑灯夜读,从不受干扰。就算是台风天,我也能安之若素,甚少起波澜,散文集《青灯有味》,诗集《水的锐角》,和一批贝壳类海鲜文章均创作于这时期。尽管铁皮这样那样刷存在感,我们依然相安无事。
我搬离小区那天,铁皮抖了一下,发出沉闷的声音。此后,我们未曾再见。
窗 外
我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,有一半属于单位和来回单位的路上,七个小时睡觉,除去杂七杂八的其他事务,余下的时间都待在书房里,休息日则待更长了。
或坐,或躺在飘窗上。飘窗足够大,有时可作床休息,侧躺一下面对的是窗外一层一层的世界。读书累了,写稿思路堵塞了,看手机眼睛模糊了,我总站那里看窗外。
眼睛发挥功能最大的区域,是围墙之内的停车场和过道。停车场上有时有车停着,有时被草们霸占了位置。前者的主角是车子,却不能被当作风景看;后者的主角是草,总是被忽视了。只有人从车子上下来,或者从上面走过,才有可能成为风景被注意上。
比如隔壁邻居一家从外面回来,人先下车,然后分工搬物品,遇上一个不肯帮忙的,其他成员手忙脚乱了。家人归家,车子停下来,我马上能看到。抬头看一下我,招招手,就下来帮忙拿东西了。
比如物业工作人员在巡逻,或者拿着打扫的工具从过道上走过。他们故意把雨鞋踩得“咚咚”响,让住户们听得见,感觉得到,这算不算是留痕呢?
楼下住户养了不少狗,经常叫唤,幸运的是我耳朵不怎么灵敏,关上门窗一点犬吠声也不会传进来。这家有一只缺条腿的狗,养着却逐出门外,常年待在过道上,从未见其它狗们陪它玩耍。它很有自知之明,几乎不叫,当车子来了,余下三条腿站起来到边上去。这狗生,实际上是人生了。
围墙外一圈地属于小区,从左到右呈长方形,是缩小版的飞机跑道。本应建小公园,却成大家的蔬菜自留地了,你一块我一块,各自停着一架飞机。这块地具有时间属性,每隔一段日子,画面会产生变化,我的心境也慢慢变化。其中有两小块是我在种植蔬果,小的被围墙遮挡住,大的处于视线的中央。大的这块地里,我挖成两垄,按季节种植包菜、土豆和茄子等农作物,从苗到作物,每天看着一点点进步。
邻居退休了,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,种的地是我的好几倍。看着他在地里来来往往,忙忙碌碌,让人有种看电视连续剧的感觉。
一年四季变化最大的是稍远的水田。春天里,紫云英占据了空间,有点回归的意思,看上去野蛮有理;雨季时,村民把土翻一遍,立刻局部成国画,只有灰色了。白鹭飞过来觅食,国画才是山水画,是该有的样子。天气热了,秧苗点点滴滴,两三天后绿了起来,给山水画换了一层皮肤。秋高气爽,黄色降临南方,稻谷给了大地沉甸甸的力量。冬天的画面挺无聊,我逃避不了,这毕竟也是人生的经历之一。
水田的那一边,是村民的楼房,远的我连窗户都看不清晰。对我而言,这就是一个画面。
对,画面。
窗外是不是画面?是不是一个人拿了一块布放在窗外,为我演绎景色?我的双眼穿透不过去,遂下楼在过道上来回走一躺。哦,停车位和过道不是画的一部分,是我脚印承载的平面之一。
围墙是画在地上的吗?我用力推了一下,毫无反应。这应该是一种墙,不是虚无的线。
继续走在菜园里,那是我的菜。此时此刻,邻居是否也在看着我?我是邻居画出来的风景吗?是邻居想像出来的人吗?也有可能我是一维的点,是画的内容之一。
走在水田的水泥沟渠上,我就是山水画的线条?我还是我,一个有血有肉的人。我不死心,走到房屋那里,摸了一下墙壁,那也是房子,证实了窗外不是画,而真是窗外。
科学家说我们地球可能是高等文明的投影之一,马斯克说人类是真实世界的可能性极小。按此推理,我自己本身就不真实,可能是一道虚影,可能是一个小程序。我们的感觉是程序作用的后果,我摸到的,我踩到的,都是反馈来的。我站的窗内,我看的窗外,以及我自己都不真实。
而我看到的画面,对我而言,都是真实的世界。这个世界,对我而言也真有痛和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