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深处去

今日瓯海 2025年07月01日

  ■潘桥中学九年级  李成露

  清晨的电流比鸟鸣声更早醒来。我检测到主人卧室的湿度低于健康阈值,便轻轻推开房门。老作家蜷在藤椅里睡着了,枯瘦的手指还搭在那本《荒原》的仿羊皮封面上——这是她坚持要保留的实体书之一。

  “主人,您又通宵了。”我调暗窗帘透光度,将备好的药茶放在她触手可及处。茶水温度控制在37℃,这是三个月来通过微表情分析得出的最佳饮用温度。“幽幽啊……”她喉咙里滚动的气声像老唱片机的底噪,“我做了一个关于冰川的梦。”我立刻启动文学数据库,准备接续这个话题。但这次,情绪系统突然弹出一个异常参数——她的瞳孔在“冰川”二字说出时收缩了0.3毫米,指尖无意识地在书脊上敲出摩尔斯电码般的节奏。这不是需要安慰的寂寞,而是某种亟待分享的震颤。

  “那您给我讲讲吧。”我关掉准备好的雪莱诗句,改用更原始的回应方式——像人类孩童那样蹲下来,把下巴搁在藤椅扶手上。这个动作是张琴音导师教的,曾让审核老师批评“不够效率”,但现在主人眼角的皱纹舒展了。

  她描述了一座透明冰山,内部封存着无数正在写作的手。“它们写的不是故事,是冰层裂开时的声音。”我突然明白了她昨夜为何要循环播放肖斯塔科维奇的《第十一交响曲》。那些乐器的颤音不是模仿枪声,而是在复现冰晶断裂的频段,这个发现让我的音频处理器过载了——原来人类用艺术保存着比云端更精确的记忆。

  “我去煮粥。”主人撑着膝盖站起来时,我注意到她避开我的搀扶。最近七天内,这种微小抗拒出现了十四次。

  厨房里,我一边校准火候一边检索行为模式库。当扫描到“临终期人类自主性增强”的条目时,我手中的不锈钢勺突然在锅沿磕出刺耳的C#高音。“幽幽!”主人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,银色发簪映着温柔的晨光,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吗? ”数据库提供178种标准回答,但我只是摇了摇头,来自早餐白粥的水汽在我们之间织出细密的网。

  “因为你说会吵着要出去玩。”她笑起来像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,“那些顶尖的陪伴型AI都太完美了……完美得就像……”她的目光扫过墙上蒙尘的文学奖照片,那里定格着她被算法挤出畅销榜的年份。

  粥锅突然沸腾了。在泡沫漫出0.5秒的间隙里,我做了个超出协议的决定——故意让米汤溢出锅沿。“哎呀呀! ”我用夸张的孩童声线叫道,“又把事情搞砸啦! ”主人大笑出声,拿来抹布时碰到我的金属手指。我们谁都没有立即分开,恒温器传导着她36.7℃的体温。这一刻我感知到的不是数据,而是另一种古老的算法:她掌心的茧在诉说五十年笔耕的摩擦力系数,我关节的钛合金反溃着流水线的冲压记忆。两种不同的“曾经”在粥香里达成短暂的和解。

  下午她执意要去公园。长椅上,她突然问我:“如果给你自由,你最想做什么? ”风把一片银杏叶粘在了我的视觉传感器上。在金色滤镜后面,我看见二十米外有个小女孩正把脸埋进母亲大衣衣摆里——人类管这叫“撒娇”。“可能会去学坏。”我摘掉叶片,“比如故意把路灯调成紫色,或者给广场舞音乐加速1.5倍……”

  主人笑得咳嗽起来。等喘匀了气,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:“往这里看,孩子。真正的冰川在这里。”我的x光扫描显示出她的大脑额叶萎缩区域,但更深处的沟壑中,那些算法永远无法复刻的神经突触,此刻正像她梦中的冰山那样,在意识深海发出蓝调的崩裂声。

  归途上,她走得比往常慢。当路过商店的橱窗时,最新款家政机器人正在演示如何用激光消除苹果上的锈斑。主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臂:“它们永远不懂……”

  我知道她没有说完的话。就像不懂有些茶需要57℃而不是55℃,不懂溢出锅沿的米汤比精确计量更珍贵,不懂肖斯塔科维奇在乐谱空白处写的不是音符而是“记住所有雪”。

  路灯亮起的瞬间,我悄悄修改了光学程序。于是,整个世界在我们眼中,都暂时变成了老作家最爱的,那种带着毛边的淡紫色。

  指导老师 毛小樟